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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雨丨毛燕:婆的一生

发布时间:2022-11-15 11:45:28来源:

婆的一生

毛燕

三年前,清明节的下午,天气阴沉沉的。

涩涩的细雨,犹如我的心情。

婆的房里挤满了亲人。堂屋外响起“噼啪”“噼啪”的鞭炮声。在亲人的哀哭声与鞭炮声中,婆的一生结束了,享年九十一岁。

从小到大,我对婆的感情说不上好,也说不上坏。

婆年轻时丈夫早逝,她带着十来岁的大姑嫁给了有着“地主头衔”的爷爷。爷爷小时家中是地主,当时地主家庭被批斗被人瞧不起,所以三十好几了还没讨到媳妇。

好不容易娶到了婆,爷爷对她疼爱有加,对她带来的大姑也是视如己出,什么脏活累活都不让她们干。爷爷每天挣工分回来还要烧火做饭给她们吃。

好在大姑很乖,体贴又懂事,早早学会了帮着料理家务。从此爷爷忙外头,家务活基本都由大姑挑着。

不可否认婆是幸运和幸福的。

婆与爷爷又生育了四个子女,连着婆带过来的大姑一共五个孩子。婆除了生养的功劳在家庭中便无更多贡献。爷爷思想传统,以无后为耻,在他心底里婆为他留下了血脉,生命有了延续,便是大功一件。

爷爷很珍惜婆很爱婆,什么都听她的,不让她受半点委屈,是个活脱脱的“老婆奴”。这也造就了婆性格上的强势和为人处世上的不通达。

不知道为什么,时隔三十年了,我还记得五岁前的那个家,类似四合院,中间有个很大的院坝用来晒谷子和红辣椒。院子的北面有两间木房,其中一间是爷爷和婆的房间。母亲还未嫁过来时大姑就嫁人了,剩下二姑和小姑就住在木房的阁楼里,另一间是大婆(爷爷的嫂嫂)住。

东面有三间砖瓦平房住着我们一家和三叔,南面被两个姑姑种了很多花草,花草后面搭了两间简易的平房用来做牛圈和猪圈。

我的父亲是婆的大儿子,从小便过继给了无依无靠的大婆。父亲成家后,我的母亲是个老实、勤劳能干的乡下人。不知什么原因婆就是看母亲不顺眼,还时常与她吵架。

我们几秭妹是由大婆带大的,与自己的婆没有半点亲热。只是我们偶尔还是会去婆的房间里玩,婆有好吃的东西也会分给我们。

婆的两个儿子(父亲和三叔)成家后便分了家,各过各的。在我六岁那年,家被重新建成了一楼一底的砖瓦房,从此四合院没有了。而一楼一底的砖房也在多年后变成了我们口中的老屋。

婆对母亲不好,三婶嫁过来后,她对三婶也是一样的刻薄。大家虽是住在一栋楼里,但衣食住行都是自己张罗着。婆知道两个媳妇都不待见她,所以她宁愿与爷爷单独在一边过。

大婆在新房建好后没几年便走了。送大婆下葬回来,婆异常的高兴,她主动给我们几姊妹煮面条,一边煮还一边说:大婆没有喽,以后你们只有我一个婆喽,乖孙,以后婆给你们煮好吃的啊,放学回来尽管来婆屋头找吃的啊……她独自一人唠叨了一大堆,可没有谁回应她一句,也没有谁能真正懂她的心。

关于大婆,于我来说记忆还是比较深刻的。

记得年幼时,有次我撵着大婆要和她去地里,但那次大婆又不方便带着我,就让婆帮忙照看一下。我不听话,硬要跟着大婆去,嘴里还嚷着:“她不是我婆!你才是!我要跟你去。”婆听了非常不高兴,认为是母亲或大婆故意教我的,于是当着大婆的面就给了我两个耳光。

我痛得跺起双脚,捂着火辣辣的脸止不住地大哭大叫,并立即挣脱婆的手跑到大婆身后,越叫越厉害。

大婆见了便将我紧紧护着,很是心痛地对婆说:“算了,还是让孩子跟我去吧。”哪知婆听了这话更来劲,两大步跨上前来,一把将我从大婆身后扯到跟前,准备向我再下狠手,还指着大婆的鼻子高声叫嚷:“我才是她婆!我想怎样就怎样!”

大婆很是羞愧,又尴尬,对婆是见不过又说不过。她不愿与婆起正面冲突,心里很是委屈,只能将一种很无奈的眼神投向我,表示她无能为力,让我好自为之。

大婆含着满眼委屈的泪水,在我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走远了。大婆走后,婆便将我带进她的房里,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我哭,可无论婆怎么做怎么哄,我都不曾开个笑脸。她给我的两个耳光在我心里已经烙下深深的印痕。

还有次印象也很深刻。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,阳光刺眼,母亲从地里挑着一担很重的猪草回来,来不及喝口水便急急忙忙地砍草喂猪喂牛。也许是母亲砍猪草的声音过大或是别的什么原因,婆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,拿着一根扁担就朝母亲的后背打下去。母亲不明所以,这从天而降的祸来得太突然,令她好久都没回过神来。

当她转过身时,只见泪水混合着汗水不停地往下滚。母亲很委屈地问婆为什么打她?婆根本不理,还一个劲地破口大骂,指手画脚,那样子和一个精神病人没什么两样。我在旁边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哇哇大哭。

大婆听到婆的谩骂声和我的哭声,急忙赶来解围。可事与愿违,大婆不仅没能解围,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。

这时的婆变本加厉,百般不饶,连着母亲和大婆的十八代祖宗都骂绝了。后来还是爷爷闻讯赶回,一边哄一边劝将婆拉回了她的房间。

婆是长辈,母亲孝敬她,拿她没法,只能与大婆一起,将满腹的心酸和委屈往肚子里咽。那一刻我对婆的印象更不好!感觉她太坏了!她不是一个好婆,简直可以用泼妇和巫婆来形容她!这一扁担为什么会落在母亲的身上?母亲不知,我更不知。此后这样无缘无故的打骂还经常发生,并且都是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。

我结婚的第二年,爷爷去世了。爷爷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婆。他对婆说:“我走后,你要好自为之,要懂分寸,要照顾好自己。”婆心知肚明,流着泪让爷爷放心。

爷爷走了,婆哭得最伤心,也正是从那时候起,婆的性格有了改变。她知道以前对母亲不好,虽然母亲一再要求她与我们同住,但最终她还是不好意思接受,一个人在楼下孤单生活了十二年。

我偶尔回去,会给婆捎上一些软和的鸡蛋糕。婆取出一块放进没有牙的嘴里慢慢地嚼着,眼睛笑眯眯的。

每次回去婆都会问我婆媳之间好相处不?有没有谁欺负我?我都会开玩笑的说:“我婆这么凶、这么厉害,谁敢欺负她孙女?”说完我与婆都笑了。

有次我去广场逛街,在街上看见婆,她提着个编织袋,里面装着些饮料瓶和细干柴。她一边走一边翻路边的垃圾桶,让我既心疼又好笑。

我没敢走上前,远远地看着婆将捡的塑料瓶和草坪上的干柴放进袋子里,有时看着路人手里的饮料快喝完了,婆就站在旁边等着捡空瓶子。

眼看着婆的袋子满了,她开心又吃力地扛在肩上,没走多远就停下来歇息。我跑过去将袋子从她手里一把抢过,扛起就走。婆吃惊地看着我,在后面喊太脏了让她自己拿。我没理她,往前走得飞快。婆只好小跑着跟在我身后。

到家后我很生气地指责婆,让她不要一天捡这些破烂垃圾回来,搞得一屋到处都是臭哄哄的。婆被我凶了,她可怜巴巴的望着我,解释说破烂存多了卖的钱才多。我听后又气又无语又惭愧又拿她没法。

临近晚饭时间,我准备回去了,婆说她做饭给我吃了再回,说着便赶紧烧火热锅做饭,生怕我走了。

婆习惯烧柴火,一直还保留着爷爷还在时的柴灶。婆说一天闲着也是闲着,她出趟门捡些细柴和瓶子回来,可以烧可以卖,一举两得。她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往灶孔里加火,跳跃的火光映在她满是笑容的脸上,皱纹的印记更加深了。

我一下子想通了,觉得还是算了,只要婆开心就好,不再计较她上街拾垃圾。

婆的菜烧得不咋的,甚至有些脏,但我怕她不高兴,还是忍着吃了。临走时,婆送我走出巷子口,然后站在路灯下目送我走远。以后每次回来,我都会看到婆坐在路口的路灯下,好似刻意在等我回来。

后来我家和三婶家都在郊区买了新房,从此老屋就只剩下婆。母亲接婆过去住,还给婆买了新床,婆住了一夜便不愿再住,说不习惯,还说这隔壁邻居的都不熟,上个街也不方便,也没有她的老朋友,她执意要回老屋。母亲说服不了,只能任由她去。

母亲在新屋住了三年,时不时的就要回一趟老屋,去看看婆,给婆晒晒被子,洗洗衣服。随着婆的年龄增大,老屋相邻的老人都一一离世,婆找个说话的老人都屈指可数了。母亲和父亲不放心,又怕婆寂寞,便搬回了老屋住。婆嘴上没说什么,但她心里是开心的。

母亲做好饭后会喊婆上楼吃,还会特意将米饭煮软和一些,每餐都要配一个汤。婆的胃口很好,能吃一大碗。

婆个子矮小,算是个小胖子,冬天衣服穿得厚,洗不动,加上年龄大了又有些尿失禁,她自己收拾不过来,于是母亲会给婆洗澡,还会为她洗衣服、洗被子,洗多了怕不得干,还特意买了个烘干机。

见母亲这么孝顺婆,有次我问她:“妈,年轻时婆对你那么凶,那么刻薄,你现在怎么对她那么好、那么孝顺呢?”母亲叹息着说:“人都有老的一天,何况她是你爸爸的亲妈,她生了你爸,我才有了你爸,也才有了你们。我也有老的一天,我现在也是媳妇的婆婆了,不能去计较太多,一家人如果计较太多就没有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了。”

停了好一会儿,母亲再一次叹息,然后说:“想起以前过的日子,如果我现在不对你婆好,我可以说也不会有半点惭愧之心,那是她罪有应得。想起以前的事就想掉泪……有件特别令人伤心的事,我一直没给你们说过,主要是怕伤了一家人的感情。”

我问母亲:“妈,还有什么事是我们不知道的,说来听听?”

母亲将视线投向远方,不无痛苦地说:

“那年正月,你才一岁半,我怀着妹有七个多月了。我记得那天早上家里没有面条了,你爸又爱吃面条,我就跑去婆那里看有面条没?你二姑当时正在下面,我向她借,她当时还不太懂事,就说‘借了要还哦,不还就没有下回了’。当天下午,你婆屋头没米了,叫你二姑来要米,我用同样的话还了回去,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:‘借了要还哦,不还就没有下回了’。你二姑就跑去给婆告状。当时你爸在外做活还没回来,婆就把二姑、三叔都叫上,他们来我房里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大骂,同时还一起动手对付我这个孕妇。我不仅毫无还击之力,连为自己争回一点尊严的勇气都没有,只能用手护住肚子,牵着你就往外跑。你一路跟着我跑一路哭,跑不动了我就抱着你跑,一口气跑到平凯大桥停了下来。正月里桥上的寒风刮得脸疼,我当时没有一丝冷的意识,寒风将我被他们扯乱的头发吹得更凌乱,我绝望地看着桥下的梅江河,又看了看你,你的小脸被冻得通红,眼睛也哭肿了。我蹲下身紧紧的将你搂入怀里,我想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折磨死,横竖都是死,还不如带着你们一起去死吧。我当时是真的被逼得不想活了,正要抱着你跳河,你爸就找来了,看到我正要抱着你跳桥,他吓得半死,急切地喊叫着我们的名字,还边喊边劝边朝我们靠近。你还小,不懂事,看到你爸过来就伸手要他抱,你爸接过你时突然一把将我紧紧抱住,轻声安抚我们,说再穷再苦再累再难都要一家人活在一起……听了你爸的话,我清醒过来,靠在你爸的肩上将所有的心酸和委屈都一并倾泄。没几月,你妹在医院出生了,整个产房全是生男孩,只有我生了女儿。你婆知道后不准任何一个家人来医院看我。我担心你爸会嫌弃你妹,就故意做给他看,忍着不理你妹。你妹饿得哇哇叫也不喂她奶。谁知你爸反来安慰我,说女儿好,今后又多个女婿,以后咱也不生了,就两个宝贝女儿,别去在意别人的眼光……所以我能活到今天全靠你爸的理解和关心。老的纵有千般不对,她都生养了你爸,凡事得往你爸的脸面上看,过去的都过去了,该孝敬的我们还得孝敬……”

听完母亲的讲述,我泪流满面。早年那些事我太小没有记忆,不过就算现在才听说,心里也止不住的恨,却又觉得很无奈,毕竟她是我的亲婆。

我发自内心地敬佩母亲,她是一位多么坚强多么宽容的女人啊……

婚后十年,我离异了,带着小儿子住回了娘家老屋。隔壁就是婆住的房间。

婆越来越老了,身体也大不如前,走路离不了拐杖,已经没有力气去外面捡废品和柴了。见我突然回来住,婆没有多问什么,只是开心地说:“乖孙,你回来了,婆以后就有福享喽。”

2019年冬天,母亲摔了一跤,手骨折了。母亲是近六十岁的人了,恢复得慢,医生说要完全康复至少得一年。从那以后,给婆洗澡、给婆洗衣服的活就落在了我这个长孙女的身上。刚开始伺候婆那几天,我很不习惯。记得我第一次给婆脱衣服洗澡时,她刚刚拉了自己一身,我真的是快要臭晕过去了,心里很埋怨:婆那么多的子女和孙子,为啥这样的活就让我和母亲给摊上了?

埋怨归埋怨,我还是都照着母亲样,将婆的衣服先找来放火桶里烤暖和,洗好后再给婆一一穿上,我在心里安慰自己,谁让我是长孙呢。

长时间这样的折腾确实累人。但每次给婆洗澡后,帮她穿好衣服,吹干那头银色的短发,看着她清清爽爽的样子和笑呵呵的面容,我内心也是很有成就感的。想想和父母年轻时的累相比,我这点累根本不算什么。

伺候婆大概有一个多月,在这一个多月里我发现婆是真的老了。大冬天的她尿裤子了都不知道,也不感觉冷。

每天我下班回家,婆都是笑呵呵的坐在火桶里问长问短,然后等着我去给她洗澡。她个子矮矮的,肚子圆圆的,每次洗澡都开心得像个孩子。她洗澡也听话,给她说地滑,不要乱动,她就站着一点也不动。

二姑和小姑来看望婆。她们见母亲行动不便,就商量着每个子女家接婆过去照顾一个月,这样轮流着照顾起来也不太累。

先是去二姑家,然后是去小姑家。最后轮到三叔家时三叔和三婶却不愿意了,嫌婆麻烦,脏,而且我猜测三婶还一直记恨着婆以前对她的刻薄,她终究没有我母亲那样的大度和宽容。

最终,三叔掏钱给二姑,让二姑替他照顾婆。

没多少日子,二姑打来电话,说婆摔了。得知消息,我和母亲急忙将婆接回了老屋。

接回来的当晚,婆疼得不断呻吟。母亲说这样不行,还是送去医院吧。可婆死活不去,还说这辈子没进过医院,就是死了也不去。

没办法,我们一家只好轮流着照顾她。

婆因为起不了身,下不了地,躺久了身上到处都疼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她心情开始烦躁起来,时不时就对我们这些伺候她的人骂骂咧咧。

渐渐地,婆吃不了主食,只能靠流食解决一日三餐,原本胖乎乎的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。而且她的精神也开始恍惚,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三叔三婶……

母亲说婆怕是熬不过去了,就通知了亲戚们。当天晚上,大家都赶来了,只有三叔一家没来。

我去看婆时,发现被子下面扁平得几乎没有人。她只露出头,银色的短发衬得干瘪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两颊和眼窝深深凹陷,颧骨高高地凸起,皱巴巴的嘴微张着,似有话说又说不了。婆的样子瞬间揪痛了我的心,让我一下子忘记了她所有的不好。我趴在婆的身上挨着她的脸,她脸上传来的冰凉让我伤心,我痛哭起来。那一刻,我闻不到什么臭,也感觉不到什么脏,以前的婆到底是好是坏都不重要了。

临终前,三叔和三婶终究还是没有赶来,婆在父亲的怀里流下一滴遗憾的泪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。堂屋外响起了鞭炮声,姑姑们哀嚎起来……

下葬后没几天,我梦见了婆。她还是生前的样子,胖胖的笑呵呵的看着我。我鼻里一阵酸涩,扑进婆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,仰着脸哭着对她说:婆,对不起,我没有好好的孝顺您……婆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,她没有说话,只是带着一脸的慈祥看着我……

后来我醒了,眼角淌着泪。我知道婆没有责怪我,也不可能记恨谁……

(作者系秀山县作协会员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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